重庆森林
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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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点
王家卫1994《重庆森林》
《California Dreaming》The Mamas & The Papas
宋亚轩是一九九八来的香港。歌里唱来吧来吧相约九八,他明明没什么可相约的,却一个人动身下了海。
“你哎乜名”
“宋…宋亚轩”
“你系边度人”
“大陆”
租台简陋,是保安室改装。
十八岁少年紧紧揪着衣角,指尖发白像在海鲜市场与烂鱼泡过,呼吸都不敢用力。
“呢度系重庆大厦,hongkong最靓嘅房——”黄毛吐出口混浊烟气,牙齿锈迹斑斑,戴着黄铜戒指的手在玻璃柜中搓着黏黏腻腻的扑克
“贰佰港纸一晚”
“两百太…太贵了,我没…我没那么多钱…”少年眼角碎红,像在香港丽池小姐唇下抹了一遭。
黄毛脸上褶子皱起,嘴角牵动干裂唇纹,黄铜戒指发了深黑藏进大厦肮脏人心。
“呢就恶作嘞——贰佰港纸系顶楼嘅房,你后居楼下嘅嘢…”
“五十行吗”
“七哥,你点嚟嘞”黄毛的脊椎被谁突然掰直,把玻璃柜上本一堆烂柴趴着的骨架拼接得像电线杆子。
宋亚轩偷偷抬头,铁铜锈气栏杆上隐了个戴黑色鸭舌帽的人。是说的普通话吗,是同他说的吗。
“问你呢,五十给得出吗”
宋亚轩的衣角已经被他揪出朵紫荆花,痴痴愣在原地好久后才把自己出逃的魂魄绑回来
“给得出,给得出”
“五十净系同印度人揸一间屋哦七哥”
“畀佢住顶楼”
鸭舌帽黑黑一团像是野草芜杂中一汪水潭,水潭顺悬空楼梯转了个向流回去,只剩宋亚轩还在原地揪着紫荆花。黄毛贪婪抽吸一口烟掏出丁零当啷钥匙。
“僆仔命好,揽住咗七哥大髀,要喺呢度行嘅风生水起咯”
一口Marlboro Filter厚重混沌砸宋亚轩脸上,烟雾横生让他忍不住呛咳干呕起来,差点咳出心肝脾肺,呕出整个虚弱肠胃。他抬头向西看不见太平山,只有身后鱼龙混杂熬成锅烂粥的重庆大厦从龙骨滩里捞了他一把。
“Welcome to hongkong”他对自己轻声说。
重庆大厦建于一九六一,水泥钢筋十七层要邀请大不列颠军署入住,可惜香港是个心胸宽广地方无签证也能逗留,便阴差阳错留一堆印度黑面人,顶着新德里太阳背着恒河水说Welcome to hongkong
大厦一到三楼各色东南亚南亚商铺,比起打斗这里更多是挣扎着生存。香港的热带季风不比印度轻几分,没有恒河水沐浴的印度男士们清一色背心裤衩贴在双飞粉粉刷清凉墙壁边,凭殖民记忆吐出几口四方耳朵都难以消化的印式英语。
宋亚轩朝里偷瞥,六七平米房屋睡八个婆罗门教信徒,抽一两元双叶,吞云吐雾营造薄荷美妙世界。他抚抚心头感叹自己还好未与他们挤进一处床铺,他沾不得这恒河水,恒河太圣洁。
印度男人朝他吹口哨,面目是猪肘子烧糊的黑红。
他捂起耳朵快步寻找电梯,口哨声脚步声孟买街头哄笑声刺穿他指节刺穿他鼓膜,刺穿重庆大厦化不开的夜。身后声响越发繁杂却不紧不慢,再长的走廊也有尽头,他们充当了恶趣味猎手。
“Beat it”
少年左肩被只大手拨到主人身后,是楼梯上野草芜杂中一汪水潭,一顶黑色鸭舌帽。身后脚步惶惶停住,人群响起一两声深不见底的咒骂又给咽回肠子里。
“七哥……我哋唔知呢系你嘅朋友…”
仅有的香港仔粗砺手指捻灭嘴中双叶,掐碎薄荷猎手世界。向前若有若无鞠一躬后用力捏着着印度人肩头转身才走,拖鞋在瓷砖地留下足迹。
那么轻易。
鸭舌帽转过来用帽檐瞧他,檐下压着碎发,下颌线数学公式计算般完美交合,薄唇微抿牙关轻锁,眼皮单单不上挑不下垂,平平拉直露出纯墨深邃瞳孔黑白分明,雕塑鼻尖锋利漂亮也带着太平山顶不存在的雪。
刀刃。
宋亚轩不太灵活的脑子里蹦出这个比喻。指甲在手心反复挠痒才提醒脑子管理嘴巴
“七…七哥”
是这样叫的吧,入乡随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呸,他在想些什么不正经。
黑色鸭舌帽指腹压住按键,电梯里冷得让宋亚轩哆哆嗦嗦打个寒颤。黄毛香港仔口里的顶楼只是十六层,真正的十七层大约不是能出租的地方。
头发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头上一圈鸭舌帽在他眼前顶出座小桥。
他扭头,男人头发顺顺垂落,低低皱眉,一点儿不像香港黑暗心脏里专走夜路的尖沙咀之鬼。
帽子舌头突然被压低,小桥漫过清水湾。
“以后小心点儿”
宋亚轩摸摸头上硬硬帆布,心脏砰砰跳得飞快。
好像是有人同他相约九八了。只是那人提前在香港等他好久,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有天注定。
内地细仔在大厦上下晃悠几趟,多少也听了些顶楼大佬名声。大佬叫马嘉祺,不过二十出头就成黑暗心脏主动脉一把手,里里外外该叫声爷,瞧大佬太年轻喊来喊去只成个哥,祺哥祺哥无人晓得是哪个祺,但都晓得一二三四五六七。
宋亚轩与马嘉祺总在电梯口遇见,大厦十六楼房间小得可怜,太平山,太平山,是谁告诉过他逃出这个破西南,逃到琳琅香港,就能逃上太平山。
九八年的香港是纽约之后华人心中又一the big apple,通往东方之珠的船太好走,让群群穷人以为下了岸就要上大道去天堂。天堂不是归宿,从日不落帝国米字旗到五星红底紫荆花,从来只有从太平山顶屁滚尿流逃下来,少有能逃上去的。
再见到马嘉祺,宋亚轩又是狼狈不堪面试碰完一头灰。在走廊角落掏出两元双叶,五毛打火机,刚吸上一口薄荷叶的味道就冲撞得他从鼻腔到肺泡都要长血瘤,咳得弓下瘦瘦的腰。
不会做的东西却偏要尝试,他觉得自己勇气可嘉。
烟被人夺走,宋亚轩眼眶红红抬头。
马嘉祺摘下黑色鸭舌帽,嘴里叼着他的薄荷双叶骤然俯身凑到他脸前,挡住楼道惨白虚晃灯光。
走廊外东方之珠软红十丈,几百民族汇聚尖沙咀人群摩肩接踵,落日堕到金色大厦后烧了梦里的太平山,焮天铄地。
一墙隔了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熊熊火光妄图杀进却落了一地碎金,眼前只有男人无限放大的黑瞳,闭上眼,双叶变四叶,他点了他的烟。两只烟头亲吻在一起,断裂火星朝两侧蔓延,鼻尖仅相距0.01公分,呼吸声在彼此耳边慢慢调为相同频率。
这一刻,呼不呼吸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还没在香港找到工作?”
“没呢”
宋亚轩把烟在冰凉瓷砖地暗灭,湿润润眼睛让马嘉祺不能不想起一楼郑太店中养的西伯利亚小萨摩耶。
“会做什么?弹琴会么”
“会些的”
一张名片掉进萨摩耶爪子里。
“今晚洗个澡好好睡觉,明天去了那里就同George刘说是我推荐的”
枫德钢琴艺术培训中心。宋亚轩把小卡片抬到头顶上看,放到瓷砖地上看,躺在床上边打滚边看,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得不得了。
欢喜什么呢,欢喜能在香港落了脚,欢喜有人同他相约在九八年盛夏。
“所以说吧,你是不是第一眼就看中我啦”
十七层漂亮男仔捧着布丁碗,旁边人搂着他薄肩低头盯布丁碗里红小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是,第一眼就看中了”
马嘉祺觉得自己心思巧。那晚给小孩找完工作不忘嘱咐他句洗澡,拉了大厦十六层水闸就坐在沙发上等鱼儿上钩。小鱼晕晕乎乎敲开他门借浴室,就是晕晕乎乎撞进他初次织的粗网,在重庆大厦顶楼网到了重庆漂亮男仔,这辈子没这么赚过。
第二早宋亚轩从床上打个挺坐起来,揉揉乱糟糟头发气马嘉祺搞砸自己job interview,气得忘记黑暗心脏十七层尊贵身份,想用内裤捂死此刻手还搭在他腰上假寐的臭男人。
男人手腕发力又将他按回床上。
“我同George刘讲过,那个位置留给你。春宵苦短,你好生休息”
休你妈个头。
宋亚轩把脏话憋回滚动咽喉,昨晚怎么不让他好好休息。叫他从十七楼望到窗外港城的生涩和孤独,裸露于粘腻糜烂的九八年空气,听不见丽池小姐吹口哨,只有马嘉祺让人脸红心跳的粗重喘息。
是他未经人事晓不得床上规矩,但也略微明白马嘉祺待他已十二分好了,有次同他去三楼吃印度咖喱,隔间不知男女半身污血被抬出来说是差点断了气,不锈钢叉子咣当落地。
宋亚轩自认有狭隘民族主义,对华人总是少不了的悲哀怜悯,马嘉祺蒙住他圆圆眼睛把小孩脑袋按进自己怀中,他在大染缸生活许久有国际心胸,眼中无过三种人,宋亚轩,一起拜过关二爷的兄弟,其他叫不上名的五色面孔,仅此而已。
大厦里人叫他七哥七哥,唯宋亚轩食指戳戳他胸口黠笑着唤他小马哥。是不是西南人习惯,爱把第三声调拉得长长软软,小孩张嘴一喊,他心口也像刚出炉热乎乎鸡蛋仔柔柔软软。
马嘉祺坐船飘到港城时比宋亚轩还小两岁,是一九九二年香港劲歌金曲颁奖典礼,由此开启四大天王时代。他听着黎明的《我来自北京》,可他不属于香港也不属于北京,只是郑州来的逃命鬼。
那时他还不是嘉祺,是简亓。
家里厂子出事儿阿爸入了狱,阿妈留了钱悉数塞进他满满皮箱后自己逃去加州。他应该去哪儿呢,要去哪儿呢,去香港吧,去东方之珠。亲戚们总说东山再起,南边儿资本主义机会多,该朝那儿去。
马嘉祺带了皮箱,带了唱片《California dreaming》,他想着阿妈在加州等他,California总有一天不再是dream
后来一箱钱都被偷走,他冲回船上讨要却被印尼人揍得皮开肉绽一身污血。马嘉祺装着一张薄薄唱片在香港不知栖息何地,他不会说也听不懂粤语,他向西望不到太平山,他那时也希望着有人能捞他一把,捞他一把,不至于深不见底中无望沉溺。
神灵耳朵间歇失聪,唯听见马嘉祺那一句祈求,派个老渔民将他从龙骨滩捞上来。
那时黑帮在香港是合法组织,占个渔民船不是什么要紧事,单单苦了在海上头发都晒白的老人,同朝朝暮暮一辈子的船一起下了太平洋,船浮着,自己没能浮起来。
马嘉祺气红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到胜和胜,被打得头破血流还爬起来,用捡来的枪砸碎那个占船细佬头盖骨,白浆蹭得他黑衣裳更黑成化不开的噩梦。
被称三爷的男人慢慢鼓掌,问他你哎乜名
“简亓”
“减七?减唔好,愈减愈小,少咗骨气少咗势力,再少就得返副头盖烂明嘅尸骨——”
“叫加七啦,叻仔犀利,搞到成大事”
叫声干爹就给饭吃,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事。三爷起了嘉祺二字,他随在加州的母亲姓了马。
干爹让他打理尖沙咀,后生仔买棺材唔知埞,刚来一星期就当着英国警署面杀进另一黑帮老巢杀得血流成河,垄断白粉生意。
黄毛再想起那天满是唏嘘,七哥枪打得极准,人总冲在最前头,杀疯杀红眼静静瞧着堂里叠成人山的尸体,才独自走去医院取腿里子弹。医生讲麻醉损伤筋络,他说那便不打,人生痛苦那么久不是能打一辈子麻药的。咬着白毛巾咬到牙齿出了血也掉不下一滴泪来。
黄毛讲有了七哥他才能在这儿潇洒活着抽万宝路,自己这条命是七哥救下来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宋亚轩抖抖肩说肉麻死了,肉麻得他掉一身鸡皮疙瘩。
“七哥对我们兄弟好,对你是不一样的好”黄毛操着刚学来的别别扭扭普通话“你要是敢伤了他心,就送你去南海喂鱼”
宋亚轩不想去喂鱼,他也没被吓到,抽走黄毛指缝里烟在地上踩灭“你恐吓我哦,不怕我告诉小马哥,让他丢你去南海喂鱼——牙都黄成什么样了还天天抽,抽不死你”
黄毛笑,笑七哥娶了个大陆小辣椒,日子逍遥。
马嘉祺有时回家晚有时回家早,用住宿费诱惑宋亚轩与他同居,算是计谋得逞。George刘下班很准点,踩着钟表搂长发靓女Tina去找情调。宋亚轩穿上秋天衬衣走到楼下买一只香港富誉烤鸭,鸭子皮流金油,肉嫩嫩香喷喷,他小肚子咕咕叫。
拿到号码牌后要等一久,宋亚轩总会投个币在公用电话同马嘉祺说上几句。
“304请复机”
公共电话需人工转机,对面机械女声响起
“密码”
“爱你一万年”
这是他看爱情电影私设的密码,强迫着马嘉祺也说同阿武的一样暧昧话。他喜欢马嘉祺念出爱字,让彼此光明正大地都活在爱里。
“喂,阿宋吗”
“今晚回家吃饭吗,我买烤鸭哦”
马嘉祺站在大厦四楼,监督着印度人包白粉。
“不用等我吃饭,阿宋自己趁热先吃”
“哦……”小宋瘪瘪嘴
马嘉祺心下一软“要吃红豆雪糕吗,给你带”
雪糕车开到重庆大厦逗留的时间不久,人总是排了黑猫尾巴一样长长队,宋亚轩爱吃雪糕却不爱排队,嘟囔着人还没吃到雪糕就要化成滩水了。
马嘉祺揉着他的头发轻声说“森林里的老虎化成黄油,阿宋化成甜奶油”
“老虎为什么要化成黄油”
“因为他们在挪威森林”
“挪威森林又不热,重庆才热呢,应该在重庆森林,或者香港森林,在太平山——太平山有森林吗”
“大约是有的,想上去住吗”
“想,又不是那么想。重庆森林也挺好,虽然看不到整个维多利亚港,但能天天看见烤鸭,看见雪糕,看见洋紫荆。雪糕车会开上太平山吗?开不上去的吧,那上山就吃不到雪糕,吃不到雪糕会热死的……”
“那去加州好不好”马嘉祺手臂轻轻绕少年半圈。
“加州?”
“是呀,加利福尼亚,橘子,阳光,地中海气候”
“去了会变地中海吗”
“说不定呢——到我们啦——老板,两支红豆牛奶雪糕”
宋亚轩眯起眼咬上一口,绵绵密密牛奶在舌尖漾开,留下掀了被子的红小豆于牙齿下屈服求饶。
“想逃出这里吗,逃出重庆大厦”
“不是大厦,是重庆森林。你带着我逃,我才不会迷路。”
“逃去加州”
“去做完你的California dream”
香港湿热,在家白背心打赤膊,一条三角内裤便解决穿搭。马嘉祺背上的身上的疤,任谁瞧了都要叹句触目惊心。他安慰宋亚轩说二十出头当了尖沙咀毒老大,没受过几顿打都是笑话。
他说不疼的,不疼的。
老疤已经反反复复结了痂又脱落,留下几只千足虫扭曲盘踞吸食他背上血液,新疤冲水又化脓,皮肉向外翻卷,烂鱼一样的死皮半沾半连是透明的白。
宋亚轩常想,这不应该是人身上能看见的东西,太苦难了。他瞧着都疼,疤的主人却只是揉揉他头发
“哭什么呀亚轩,我不疼的。你别哭了,瞧着你哭我才疼呢”
他抹抹眼泪小心翼翼上完药,把衣服拉下盖住那一只只丑陋的证明,他把脸轻轻靠在马嘉祺背上,轻轻吸着药膏味儿又轻轻吐出热气
“小马哥,能不能不做这个了,容易丢命。等攒够钱我们就逃出香港,逃得远远的,逃去加州去天南海北,他们找不到我们的,我们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太平山也不太平。
一九九七年前早有回归的消息传来香港,胜和胜大佬盯准这块肥肉,肥肉虽肥风险也大,内地来的马嘉祺就承了这包袱,垄断九龙到大陆风险渠道。
七哥杀人不眨眼,每天任务却是起床送小男友去上班。George刘情人换了许多,不例外是每一个都叫Tina,金卷发的叫Tina,黑皮肤的也叫Tina,每晚都去Tibi88青年旅舍找情调。宋亚轩想,或许哪天George刘不去旅舍去了艺术馆去了九龙清真寺,才是遇到了他真正要等的Tina。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到来那么快,男人笑嘻嘻给宋亚轩瞧他的平治车,副驾驶窗子摇下坐个黑长发中国面孔,眼睛水汪汪,她不唤George唤阿文,说再不走海滨公园就要关门,宋亚轩朝她招手说Hey,Tina。
George刘收了花花肠,每天被Tina左右情绪,哭着问为什么你和七哥从不吵架,又说七哥菩萨心,当初他漂来港城身无分文,高利贷九出十三归要把裤头借光,是七哥从龙骨滩捞了他一把,七哥人在黑帮心不黑。
宋亚轩教小朋友弹钢琴,人类幼崽叽叽喳喳围在教室有一肚子讲不完问题,小宋老师太阳穴突突跳,捂着耳朵气呼呼瞪窗外黑色鸭舌帽男人。男人插着兜弯弯眼朝他笑,还朝他竖个大拇指,真是生活不易,亚亚叹气。
马嘉祺工作时间不固定,忙完大手笔交易总有休息期,一个电话把小男友带走,剩George刘一人苦逼面对叽叽喳喳小朋友。
小马哥才不管这些弯弯绕绕,自己也牵着个三岁小朋友,小朋友趴在慢悠悠有轨电车上瞧窗外人间烟火琳琅香港,眼眸被灯光映得亮又亮,嘴巴张合要念出每一个广告牌名字,不知被戳中哪里笑点将头埋在小马哥臂弯笑得打鸣。
香港冬天不算冬,细数阿宋已来了小半年。
三爷请他上太平山喝杯茶。
“嘉祺,怎么在香港六年都不买辆车”络腮胡男人桃花眼,年轻时大约也是个好靓的香港仔。
马嘉祺不愿在香港买车,车开不到加州。
太平山顶真的能俯瞰到整个维港吗,望不到的,只有霓虹闪烁五光十色,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寻不见他教小孩弹琴的清白阿宋。
三爷说大陆纠毒纠得紧,叫他多留心。
三爷还说什么
“我们干这行的,最怕就是有软肋。你是明事理不惜命的人,可不要英雄难过美人关”
关公月下斩貂蝉,是否过了美人关。
宋亚轩打扫屋子时在马嘉祺大衣里发现张折纸,三四折打开后写着自己的信息
出生地山东,后迁居重庆。八岁时父亲去世,生前经历不详。母亲改嫁到苏州,是一名普通护士。
黑帮调查力也不过如此啊。
他把单子折好放回,掸了掸大衣上尘灰。
香港兴过耶诞节,宋亚轩买了两个红红圣诞帽。白日里小朋友还给他塞把糖,同他讲小宋老师好帅气,Julian长大嫁给你好不好。
小宋不忍打破女童美好幻想,叹口气说我钟意戴黑色鸭舌帽与我一般高的,Julian需多喝牛奶长身体。
黑色鸭舌帽敲敲窗,口型一张一合,他一字一句读出来,是问小宋老师下班了吗。
深冬也不过十度上下,马嘉祺给他披上大衣,他给马嘉祺压上红红圣诞帽。尖沙咀广场上有棵好几米高圣诞树,外国人围在旁边唱着《When A Child Is Born》。宋亚轩嘟嘟嘴说他们像旧教堂里的唱诗班,耶诞节明明该唱Jingle Bells。
于是在声声虔诚的天主教合唱中,宋亚轩把大衣领子竖起遮住耳朵大声唱了一句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Drop dead!”大胡子白人老头捡起块石头朝他们砸来,马嘉祺撸起袖子都寻思着是不是要打一架了,身边漂亮男仔紧紧拉着他的手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小朋友
“愣着干嘛,跑啊——”
“Marry Christmas——!!!”
“woho——!”宋亚轩边跑边朝后面追赶的白人吹个响亮口哨
这是马嘉祺来香港后第一次仓惶逃跑,他抬头看着天上摇摇欲坠皎皎一轮月,将手放在嘴边回头嘶吼“过他妈的洋节!去死吧白皮狗!”
“过他妈的洋节!”宋亚轩大声附和。
维港烟花轰然绽开在他们身后,万家灯火满目繁华,绚烂的东西往往短暂不长久。
错的不是圣诞节,是欧风美雨下几近窒息的少年。
大胡子老头又捡起块石头向宋亚轩砸来,马嘉祺环住小孩生生挨了那一下,怀里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是小马哥突然想抱住自己,极致狂欢在维港圣诞夜里。
他们跑到宝荷路尽头,老头早已没了身影。他们依偎在旧旧路灯下,指着彼此灯光中透亮鲜活汗珠,笑弯从不轻易折断的腰。
还有比这更适合拥吻的情调吗,不需要一滴香槟渲染气氛,少年的喘息就是最好药剂。马嘉祺清冷下的炽烈总会让宋亚轩大脑失去氧气,觉得维港不再是维港,是热带气旋中心,赤道太平洋海底。
澳门赌场人声鼎沸,美金如流水散光又重聚,都相信自己是天选lucky dog,要当赌王赌神赌帝。三爷放一垒酬牌在手边,五色轮盘转得人眼花缭乱
“嘉祺呢,人在哪里”
难得大佬有心培养无血缘契仔,旁边兄弟怯怯咬耳
“七哥仲lounge陪小男友煲电话粥啦”
三爷手上酬牌一转,三万九Trinidad Robustos被折断,火星滴溅。对面金丝眼镜程老板眯眼笑,说三爷再不豪赌一把澳门也要归大陆去。
小马哥心情不太好,刚从妈港回香港,没陪几天男友又被派去新界领印度人运白粉到内地。
手里攥个圆滚滚刺绣平安符,是宋亚轩上妙法寺求来。塞到他手心卷过他手指,小手包大手眉眼弯弯同他讲“我向大师苦苦求来,保小马哥岁岁平安”
到码头方见三爷,还没问为何劳您大驾,手中符就被利落夺走。
“嘉祺,送你的尖刀哪里去”
手刃只有一指长,削铁如泥。马嘉祺颤巍巍从皮带夹层抽出递与,生生看平安符被削破绽出团白棉,咬的牙关紧颤指甲陷进手心。
“嘉祺,我有无告诉你,自古红颜多祸水,凡事皆要留个心”
平安符抛回他手中,深冬码头海风耳尖呼啸,他用手指揉啊揉想将白棉揉入残破红线,揉得心痛。
宋亚轩送别粘人小Julian,窗外香木上站一两麻雀,圆滚滚灰啾啾。拎着香喷喷烤鸭穿过路窄楼高小巷,要去兴业银行存小钱。
存得再多一个零,就和小马哥去加州,做他个几年的California dream。
做他个几年的
几年的
刺般短毛扎他小指,骚鼠眼生绿光尖嘴嗅食地沟沼气,墙生疮化脓又溃烂,脖颈似乎覆上崎岖山岭却潮湿粘腻,指纹抠下不知何年干裂血迹。
手臂上紫色血孔,像吞下一千根针般痛。
通风扇在掉了锈皮的栅栏外转,转得宋亚轩瞧不见太阳,闭上眼是飘渺的云雾要将他从地狱拽往天堂。
梦里邂逅九八年热带季风下的黑色鸭舌帽刮破他白纸生活,嗅见重庆大厦十六层薄荷双叶燃燃灭灭。
门外有脚步声,宋亚轩吞咽最后一喉湿热,干涩血味在牙尖绽开罂粟。
“杀了我”
他没喊救命,脸侧汗滴滑落衣襟浇灭生的欲望。他在爱里溺亡太久忘了今日昨日,忘了血肉皮囊下森森白骨才是香港。
“求你…杀了我”
一刀便快活。
他没能快活。
有人将龙骨滩抽干的水又泻回养他鱼鳞,有人将香港美丽皮囊又缝起养他双眸,有人用力捏他薄肩数他脊椎骨节,有人在他眉目咫尺前悲恸忏悔嘶吼
“阿宋,他们要偿命的,他们要偿命的…”
宋亚轩私想他的命不抵轻飘飘港币值半分钱,只是白痴不会做买卖,捧他在手心疼惜十分罢了。
他想他是疯了,他应该疯,他疯得心安理得。他目光描摹着马嘉祺瞳孔外赭色晕晕一圈,齿关吐出的字句比尖刀更扎人心
“小马哥,我昨夜被绑去地牢里,哀哀唤你一千声,一万声,他们打我嘴巴不许我喊你名姓,我越喊被打得越惨…他们说我活得太罪恶了,怜悯给我解脱…他们在我手臂扎一针,好像真的到了天堂那样,我在天堂也寻找你,我在天堂也唤你千万声…”
“你怎么才来呢,叫我苦等足足半辈子,太狠心了”
“小马哥,我晓得你有的,白粉,海洛因…你帮帮我好不好,养我生,送我死,我都不怨你”
马嘉祺的眼泪突然不流了,流干了。
他港城浮萍飘零六年,见过全身溃烂流脓的瘾君子死死抱他裤脚为一管仙药磕头祈求,头磕得血肉模糊却被三爷的人折断手脚,逼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丢下龙骨滩,污了一文春江。
三爷告诉他要心冷,要手冷。
他念自己不信神灵不听大悲咒不求往生,可命运狠心要判他活罪,他的阿宋又到哪里受怜悯,受救赎。
马嘉祺抱起怀里人一张青灰色薄皮
“阿宋…你别恨我,我不愿你去白藤州也不许你安逸死了,我是个安忍无亲的坏角色,我要留你在这世上,陪我久久熬完后半生的…”
马嘉祺将宋亚轩锁在了重庆大厦十七层。手脚绑住粗绳,少年手腕磨出红痕磨破溃烂水泡。在绳间塞多少软棉都无用,他每晚细细抹药,眼总被熏出泪来。
阿宋过得比他苦,盖三层被子都冷得颤,吃不下一口布丁碗,骨骼痛得仿佛被炭火深烙,在十度的冬天里大汗淋漓。马嘉祺箍着他身子好热好热,阿宋却在抽噎说好冷好冷。他宁愿宋亚轩神志不清踢他打他,不愿他醒来后抱着自己哭说放我去死,求你。
养我生,送我死,我都不怨你
你将我锁成行尸走肉,不让我生,不许我死,我该不该怨你,该不该怨你。
宋亚轩总是半夜三点才闭得上眼,枕着马嘉祺胳膊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做梦爱说胡话,睁眼也说胡话,给马嘉祺唱王菲,他说就是王菲骗的他,春晚唱什么不好偏偏唱相约一九九八。他又自顾自哼起红豆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马嘉祺不许他唱到这儿,宋亚轩假装看不见男人张牙舞爪毫无威慑力的胁迫,低下头来数被子上的碎花,扣手上溃烂水泡。嘴中反复呢喃相聚离开都有时候。马嘉祺牺牲小我用唇堵住他嘴,他不声不响挪开脸出神盯着窗外
“为什么没有雪糕车”
“冬天太冷了,也许开春会有”
“可是冬天也有人要吃雪糕呀”
宋亚轩抓破马嘉祺左脸,三道指痕血淋淋。
马嘉祺从未发过脾气,口中吐字都要捻轻去重,手下不敢多用半分力,他只是深深看宋亚轩一眼,任脸上血丝殷殷,戴上鸭舌帽轻轻推出门去。
宋亚轩抬起右手在阳光底下翻着瞧,指甲里藏匿着爱人模糊血肉,他想着自己若这时入坟,是否算合葬。他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小马哥也会痛吗,他将指甲放到脸上。
马嘉祺,我也有三道血痕了,你的在左脸我的在右脸,是一对恋人的印记。
马嘉祺第一次生了气。死死盯着伤疤攥住宋亚轩肩峰,歇斯底里地吼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他问宋亚轩,他恨自己。
“你不要凶我…”宋亚轩眨眨湿润润眼睛“你每天绑着我,还要凶我,马嘉祺,你好坏的心”
男人怔了好久,摘下黑色鸭舌帽,从兜中掏出刚出门买的创伤药,给宋亚轩右脸涂油画一样层层抹上。小孩脸白嫩,不能留疤,会后悔。
他收起药转身,被拉住衣角
“你又要走”
“我去找指甲剪,你不许抓伤口”
这晚宋亚轩乖得出奇,伸出小手任由马嘉祺一点点剪指甲,剪得好痒还会耸耸肩膀咯咯笑,在麻布裤子上磨下多余白屑磨得圆滑。他眼睛亮亮瞧着窗外淅淅沥沥春雨说,冬天消失了。
二三月七八十天而已,阿宋,我们熬过来了。
香港也过春节,宋亚轩换了新衣裳想再去妙法寺一趟。马嘉祺一顿夺命call把George刘从软香温玉处提来,千嘱万嘱要寸步不离守住他掌心sweetie
平治车窗慢慢摇上,George拍拍马嘉祺肩,欲言又止。宋亚轩没纠缠着问小马哥为什么不来,只是乖乖地从后车窗看黑色鸭舌帽越来越小,野草芜杂中一汪水潭蒸发干竭。
马嘉祺消费两美金坐上荃湾线,过了油麻地到达旺角,二又二分之一公里花他十分钟。他在弥敦道晌午晃至日落,抽起一支Marlboro薄荷爆珠,走到掀了遮羞布夜色下肮脏的砵兰街。
卷帘门前女孩裙子俯视也瞧得见内裤,染头棕发掉成枯黄,涂亮油油唇彩问他有无意愿贰佰狂欢一夜,靓仔打折哦。
天堂,香港
他压低黑色鸭舌帽走到砾石停车场,掐灭Marlboro掏出被捂热的黑色手枪。红灯牌夜总会里,几个男人耳后别烟勾肩搭背走出来
“一,二,三,四,五…”
“砰!”
马嘉祺滑动手枪再上膛,枪声惊到砵兰街美丽女郎,不顾短裙走光抱头鼠窜,剩余四人屁滚尿流躲到面包车后探出头。
领头花衬衫男人扑通跪下,给自家老祖上坟都没这般殷勤。“七…七哥…同我哋事啊…都系四眼仔做嘅…”
马嘉祺举起的枪都要堪堪放下
“老细,我知你同四眼仔关系…”
一根小臂粗钢管突然打他蝴蝶骨上,痛得手腕一松,枪咣当落地。花衬衫见到救命稻草般狰笑着爬去抓起枪口对准黑色鸭舌帽男人——四个打一个,他有二十世纪热兵器,该占上风
“可惜哦,枪里没子弹了”
寒鸦凄凄切切数三声,砵兰街又多个短命鬼。
宋亚轩接到马嘉祺电话时正在家中煎鸡蛋,热油四溅烫伤他手,嘟嘟嘟电话接起,对面男人忘记自己换了个新传呼机无需人工转接,依然对电话讲句
“1212请复机”
马嘉祺讲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笨,电话那头传来轻轻一声干干净净的笑,连语气也长笑脸
“密码”
他躺在砵兰街废旧车库,抬头看见蛋黄一样圆圆月亮,落在不远处五具蛆般尸体流的血滩上。他将传呼机凑到唇边音调柔软
“爱你一万年”
马嘉祺知道一切是三爷命令,黑狗得食白狗当灾,今天本想及时收手给自己积点余德,可惜拳头棍棒不长眼睛。
“小马哥我同你讲啊,今天求完符我想着春节要到,需去理个发的,George那人好莽撞,直接把我从钟太剪子下边拎出来,说剪发就是减发,发不了大财……”宋亚轩一边用铲子搓鸡蛋焦黄花边一边絮絮叨叨。马嘉祺本就不是个健谈的人,如以前一样只静静听他讲。
月色晕开光圈,照砵兰街情深一往
“阿宋,他们偿命了”
宋亚轩呆呆立在原地好久,煎蛋滋滋糊成黑锅炭。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旺角有朋友约我去坐坐,黄毛在外面守你一夜。煮完夜宵要关煤气,晚上睡觉要拉蚊帐,祛疤的药放在床头第二格抽屉,抹完药会痒不要抓脸,还有…”
“晓得啦晓得啦”宋亚轩对准话筒嘟囔一声八婆,说完立刻恶作剧成功般挂了电话,他怕再多讲就要哭出来,又惹小马哥担心挂念
自己很八婆吗?
七哥委屈。
背后骨头大约是裂了,身上淤青也好几块,得在医院过个bachelordom night。
宋亚轩咬一口糊煎蛋,该苦的,却没那么苦了。他想明天该去买几个布丁碗,多加红小豆。手里攥着四四方方平安符,红绣金线摩挲指腹。
港城下了雨,在旺角私人诊所三号床,在尖沙咀重庆大厦十七层,他想起半世纪前爱玲小姐说,外面风雨琳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
他再将平安符塞与马嘉祺时像胶水沾了喉咙,半字吐不出来,倒是小马哥揉揉他头发说礼尚往来,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一把格洛克黑色手枪,泛着针针寒意。
“我不会打枪的…”
“枪里十颗子弹,遇了坏人朝他乱开两枪,我便会赶过来救你”
“为什么开两枪”
宋亚轩眸子湿润润,与马嘉祺赤裸裸目光撞上,后者勾起唇角
“两枪,成对,成双”
“噗”小宋把枪装进大大衣兜“封建迷信要不得哦”
“阿宋”
“嗯?”
“如果一个人没了右手会怎么样”
“会很可怜吧,我也不晓得”
“想逃出这里吗,逃出重庆大厦”
“不是大厦啦,是重庆森林。你带着我逃,我才不会迷路。”
“逃去加州”
“去做完你的California dream”
如果一个人没了右手会怎么样。
没关系,婚戒戴左手上。
这是香港黑帮不成文规矩,出了胜和胜想自由,代价整只右手。之后拿不稳枪,留残疾人印记。不愿交出右手?三爷自认通情达理,无非取你全家性命。
络腮胡男人掸了掸烟灰“嘉祺,你晓得我是钟意你,有意要培养你接手的”
三爷于维港呼风唤雨却一生未娶,要问何故?那需去打听新界烟草大亨程老板,问问他是否有个小妹唤程心,问问程心漂洋过海去学芭蕾舞还回不回来,即使有八岁孩子也不要紧,三爷养得起。
“离了香港,想上哪儿去”
“加州”
“加州啊…加州好…”水晶缸里搓灭三万九雪茄“去了一定要看看旧金山芭蕾舞团表演”
“为个大陆仔,右手都不要,嘉祺,你还是年轻”
三爷心狠手辣一辈子,将嘉祺当亲生个仔培养七年,一九九九应是个吉利数字,最后却没留住谁在太平山顶同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开恩单剁马嘉祺右食指,刀下留了他后半生最大的情。
马嘉祺接下最后一单,到深圳做最后一次毒品交易。二十千克白粉,需四五印度人运。黄毛香港仔舍不得七哥,说什么也要跟去。
宋亚轩将平安符揣他贴身内兜,嘱咐小马哥将红绣包保管紧,丢了他要生气。纪念他虔诚长跪妙法寺五小时功劳,作为他们曾在重庆森林爱情的证明。
平安符上丑丑绣四笔+7,宋亚轩低头羞红耳根子,说不许笑它难看,这四针明明神来之笔,专绣与保佑嘉祺。他握住爱人右手,食指处空空荡荡
“疼吗”
“不疼,我买好船票,办完这单就去加州,天南海北,谁都不会再来打扰我们”
码头风大,海浪扑食把死鱼甩到滩上。
宋亚轩衣裳被吹起,衬衫领上扣子打得他脸痛。马嘉祺戴黑色鸭舌帽,像初见那样。
他伸出手背
“小马哥,我指甲长了”
男人盯着他圆圆粉红贝壳样指甲
“七天前才剪过呀,怎么又长了”
“不晓得,就是长,揉眼睛的时候会戳到…”
甲板上黄毛招手,说要开船啦。
我的野草芜杂中一汪黑色水潭,又蒸发。不在撒哈拉沙漠,在太平洋西岸遗落。
我没回到重庆森林,没有他,我逃不出去。
我去电话亭拨出号码,我买下最后一张返陆船票。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组长,船舶编号cn1399”
跑…跑…快跑——!
郊野公路旁高稻草地同男人身躯倒伏,蹭一身他血,还他一身新伤疤。黑色鸭舌帽像只蝼蚁于万顷灰浪穿行,落日血光将稻草地烧成片火海,他盼望着属于罪犯的黑夜快来临,救他一命。
马嘉祺脸上蒙涔涔汗水,左肩被子弹咬出血洞。他脑中一晃,是黄毛香港仔替他挡一枪,将他推出公路喊七哥你跑…你跑…快跑——
跑——他跑多久了——
举头不见神明,他蜷缩回稻草地里同自己讲
还没回去帮阿宋剪指甲
还没带阿宋逃出维港,逃出重庆森林
隐秘行程被暴露,约莫四五十特警举机枪手枪打得车厢千孔百疮。二十公斤白粉,四五印度人血命,再加同他风雨六年的黄毛香港仔,还没谈过对象。
该死的,四面八方无过死路一条
不能死,要先保阿宋周全,将他送往三爷永远寻不到的地方。自己贱命一条偿不够,下了地狱也理所应当,只是阿宋才活在人间二十载,他手上没沾过污血,不该为自己赎这冤枉罪。
他闭眼是四月洪流,血如洪流淌光。
在加州的阿妈是否悔过抛弃他,龙骨滩的老渔民是否悔过救下他,太平山顶三爷是否悔过培养他,黄毛香港仔是否悔过跟了他
重庆男仔是否悔过在人心不古的维港认识他
稻草划他脖颈脸颊划出细密伤疤,他在千万针刺稻草里轰然倒下——月亮啊,月亮啊,你照得到重庆大厦吗,小孩是不是还在家等我,有无自己乖乖剪指甲?
“定位器掉在公路上,我们难以再进行追踪”
“这段路没有监控录像,方圆三里稻草地,跑出去就是深圳人最多的贫民窟——组长,怎么办”
“就这么放过他吗!我们布了两年的网啊!”
警车旁黑壮男人点下一支烟沉沉低头,吐出的烟雾遮掩喜怒哀乐
“追,给我顺着路追——把这里翻个天也要…”
“不用追了”
警车后座的少年眉目都隐藏在阴影里
“把平安符放在原来的地方吧…在旁边守着就行了”
“组长…”
“听他的——”男人指指车里“我们天才刑侦生小宋,第一次当卧底就要立大功——好!好啊!对得起你老子!宋哥要是知道你和他一样也当了缉毒警察,在天上都要笑开花儿哦…”
宋亚轩将衣角旋成一朵紫荆花,扭头瞧烟雾里月亮东升。
老爸,我长大了,对不对。
我对得起社会,对得起法律,对得起人民
独独对不起…独独对不起…
马嘉祺拨出传呼机号码,不在服务区。
月亮挂到中头,特警小组已经蹲守半夜。
“行不行啊组长,简亓来不来啊…有这功夫都跑回香港了吧”
“他会来的”
“你凭什么敢这么肯定”
宋亚轩只是静静瞧着路边可怜一团平安符,不知嘉祺晓不晓得里头装了定位器——他第一次送符便想到会被怀疑没敢装进,第二次才谨慎塞进去。
“他会来的”
月亮失了影子蒙来一座乌云山,山里电闪雷鸣劈开浓夜泼下大雨,雨打得宋亚轩耳里眼里装满三千米高空水汽,朦朦胧胧瞧见一个走路左倒右斜身影。
这平安符专绣与保佑嘉祺
我向大师苦苦求来,保小马哥岁岁平安
这是重庆森林,没有你,我逃不出去。
“砰!”
狙击手一枪命中,男人跪倒在地。
马嘉祺扭头瞧见让他念了一日丢了一生的脸庞
他朝人群举起枪
狙击手再瞄准
“别打了…别打了…他右手没有食指,开不了枪的”
“砰!”
狙击手又命中他身躯。
男人强忍只抖动一下,手枪举了朝过天,中指向月亮扣下扳机
“砰!”
“砰!”
你遇了坏人朝天乱开两枪,我就来救你
为什么是两枪
成对,成双。
他对宋亚轩说的最后一句话,隐没在深圳公路,十度倾盆大雨里。全世界唯他自己听清,如这飘零半生唯他自己不被怜悯。
千禧年后,香港受整改。
二零零四年,重庆大厦重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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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只是我虚构的香港,我平添的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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